腊月的风,终于带来了雨林真正的寒意。虽然远不及北方的凛冽,但早晚时分,呼出的气已能凝成淡淡的白雾。溪水变得更加清冽,流速也缓了,某些背阴的岩壁上,会挂起晶莹的、短暂的冰凌,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,像是冬天别在雨林衣襟上的碎钻。
年关将近的气息,悄无声息地漫过山岭,浸润了那拉村。这种气息不靠张灯结彩,而是一种内在的、忙碌而温暖的筹备感。岩婶和村里的女人们开始集中制作年节的食物:舂糯米粑粑,熏制腊肉,酿制米酒。空气里终日弥漫着柴火、糯米和香料混合的、令人安心的香气。
杨研究员和她的小团队已经完全融入了这种节奏。他们不再仅仅是观察者,也成了某种程度的参与者。年轻的生态学家小李,对村里的传统物候知识产生了浓厚兴趣,整天跟着玉婆和岩叔,记录着他们对动植物冬季习性的描述,并尝试与科学观测数据对照。摄影师小赵,则用镜头捕捉那些不经意的瞬间:孩子伸出冻得通红的小手去接岩婶刚出锅的、烫手的粑粑;玉婆在晨光里眯着眼挑选最好的糯米;苏瑾在火塘边,就着跳动的火光修改书稿的插图。
研究本身,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。在绘制了物质与文化的“社区资源地图”后,杨研究员提议,或许可以尝试绘制一张“时间地图”——将一年中重要的节庆、农事、祭祀、社区活动,按照传统历法标注出来,看看那拉村的年度周期是如何与自然节律、文化传承紧密咬合的。
这个想法得到了大家的热烈响应。于是,学习中心的墙上,又多了一幅巨大的圆形图表,像古老的日晷,又像生命轮回的图示。圆心是那拉村,第一圈是二十四节气(由高槿之和许兮若根据当地气候稍作调整解释),第二圈是主要的农事活动,第三圈是传统节庆与仪式,最外圈则留白,准备记录这一年新发生的、有意义的社区事件。
绘制这张“时间地图”的过程,本身就是一次深刻的集体回忆与知识梳理。老人们围坐在一起,掰着手指头回忆:“开春第一声雷响后第七天,要祭山神,求一年风调雨顺,巡护队从那天起要格外小心火种。”“谷雨前后,哪种野菜最嫩,采来和着新米煮粥,孩子吃了不长疮。”“立夏那天,要给耕牛洗刷,喂它吃加了盐的豆粕,谢它一春的辛苦。”
年轻人们,包括许兮若、高槿之、小梅、小林,以及杨研究员团队,都拿着本子飞快地记录。许多细节,连一些中年村民都已模糊,却在老人的记忆里保存完好。玉婆的记忆尤其惊人,她不仅能说出日子,还能讲出每个习俗背后的故事、禁忌和道理。
“这些不是迷信,”玉婆指着“祭山神”的标记,对杨研究员说,“是规矩。人靠山吃山,就得敬山。定了日子,大家心里就有个怕惧,有个念想,进山做事就晓得轻重。现在有些人说这是老古董,可没了这些‘老古董’,人心里没了怕惧,手就重了,山就伤了。”
杨研究员点头,在笔记本上写道:“仪式作为生态伦理的具象化与周期强化机制。”
绘制到冬至时,岩叔补充:“冬至一过,昼短夜长到顶了,阳气要开始生发。这时候,巡护队进山,要多留意那些向阳坡地上的幼苗,有没有被冻伤,能不能安全过冬。这也是老规矩,现在红外相机能帮上忙,但人眼去看,去摸,去感觉,还是少不了。”
这张逐渐丰满起来的“时间地图”,像一面镜子,照出了那拉村生活与这片雨林之间千丝万缕、精妙无比的联系。它不仅是生产生活的安排,更是一套完整的、与自然对话、与祖先沟通、与社区共存的生存智慧与生命哲学。
就在这幅“时间地图”即将完成时,阿强寄回了第二封信,同时附上了一个令所有人惊喜的消息:学校寒假安排已出,他将在腊月二十二回到那拉村,在家过完年,正月十六再返回